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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厚黑學—李宗吾】【卷三:III】厚黑叢話

我發表厚黑學後,繼續研究,民國九年,創出一條公例:「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」
並繪出甲乙二圖,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,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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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時悟得: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,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,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。
甚麼是詭辯呢?把整個的道理蒙著半面,只說半面,說得條條有理,是之謂詭辯。戰國策士,游說人主,即是用的此種方法。
其時,堅白異同之說甚盛,孟荀生當其時,染得有點此種氣習,讀者切不可為其所愚。
我是厚黑先生,不是道學先生,所以我肯說真話。

力有離心,向心兩種現象,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。
孟荀二人,各見一種,各執一詞。
甲乙兩圖,都與力學公例不悖,故孟荀兩說,能夠對峙二千餘年,各不相下。
我們明白這個道理,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為一了。
孟荀兩說合並,就成為告子的說法。
告子說:「性無善無不善。」
任從何方面考察,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。

人性本是無善無惡,也可說是:可以為善,可以為惡。
孟子出來,於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說,成為性善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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遺下了半面,荀子取以立論,就成為性惡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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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各有一半的真理,故兩說可以並存。又因為只占得真理之一半,故兩說互相攻擊。

有孟子之性善說,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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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王陽明的致良知,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。
王陽明說:「見父自然知孝,見兄自然知悌。」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。
李宗吾說:「小孩見著母親口中糕餅,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。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,見哥哥近前,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。」
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,有人呼我為教主,我何敢當?
我在學術界,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。
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,吃冷豬肉,我將來只好另建厚黑廟,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恒,雷民心諸人配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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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厚黑學,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,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,我受一般人的訾議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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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自古迄今,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,這種黑幕,只許彼此心心相喻,不許揭穿,揭穿了,就要受社會的制裁,這算是一種公例。
我每向人講厚黑學,只消連講兩三點鍾,聽者大都津津有味,說道:「我平日也這樣想,不過莫有拿出來講。」
請問:心中既這樣想,為甚麼不拿出來講呢?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原故。我赤裸裸的揭穿出來,是違反了公例,當然為社會不許可。

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?俗語有兩句:「逢人短命,遇貨添錢。」
諸君都想知道,假如你遇著一個人,你問他尊齡?答:「今年五十歲了。」
你說:「看你先生的面貌,只像三十幾的人,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。」
他聽了,一定很歡喜,是之謂「逢人短命」。
又如走到朋友家中,看見一張桌子,問他買成若干錢?他答道:「買成四元。」
你說:「這張桌子,普通價值八元,再買得好,也要六元,你真是會買。」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。
是之謂「遇貨添錢」。
人們的習性,既是這樣,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這種公例。
主張性善說者,無異於說:「世間盡是好人,你是好人,我也是好人。」
說這話的人,怎麼不受歡迎?
主張性惡說者等於說:「世間盡是壞人,你是壞人,我也是壞人。」說這話的人,怎麼不受排斥?

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,後來因為他言性惡,把他請出來,打脫了冷豬肉,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。
於是乎程朱派的人,遂高坐孔廟中,大吃其冷豬肉。
《孟子》書上有「閹然媚於世也」一句話,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,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。
何以故呢?性惡說是箴世,性善說是媚世。
性善說者曰:「你是好人,我也是好人,此妾婦媚語也。」
性惡說者曰:「你是壞人,我也是壞人,此志士箴言也。」
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,箴言為舉世所厭聞,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。
嗚呼!李厚黑,真名教罪人也!

近人蔣維喬著《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》說:「荀子在周末,倡性惡說,後儒非之者多,絕於一人左袒之者,歷一千九百餘年,俞曲園獨毅然贊同之……我同主張性惡說者,古今只有荀俞二氏。」云云。
俞曲園是經學大師,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,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,若存若亡,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,除荀子而外,幾乎莫有了。
箴言為舉世所厭聞,故敢於直說的人,絕無僅有。

滔滔天下,皆是諱疾忌醫的人,所以敢於言性惡者,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,非舍得犧牲者不能。
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,才敢於言性惡。
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,才敢於講厚黑學。
將來建厚黑廟時,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,使他老人家借著厚黑教主的餘蔭,每年春秋二祭,也吃吃冷豬肉。

常常有人向我說道:「你的說法,未免太偏。」我說:「誠然,惟其偏,才醫得好病,芒硝大黃,姜桂附片,其性至偏,名醫起死回生,所用皆此等藥也。藥中之最不偏者,莫如泡參甘草,請問世間的大病,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?」
自孟子而後,性善說充塞天下,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,非得痛痛地打幾針,燒幾艾不可。
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,當說道:「你的議論,很痛快。」
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,針之灸之,才覺得痛;針灸後,全體暢適,才覺得快。

有人讀了《厚黑叢話》,說道:「你何必說這些鬼話?」
我說:「我逢著人說人話,逢著鬼說鬼話,請問當今之世,不說鬼話,說甚麼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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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這部《厚黑叢話》,人見之則為人話,鬼見之則為鬼話。

我不知過去生中,與孔子有何冤孽,他講他的仁義,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,我講我的厚黑,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。
我們兩家的學說,極端相反,永世是衝突的。
我想:「冤家宜解不宜結。」我與孔子講和好了。
我想個折衷調和的法子,提出兩句口號:「厚黑為里,仁義為表。」
換言之,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,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;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,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。
從此以後,我的信徒,即是孔子的信徒,孔子的信徒,即是我的信徒,我們兩家學說,永世不會衝突了。
千百年後,有人出來做一篇《仲尼宗吾合傳》,一定說道:「仁近於厚,義近於黑,宗吾引繩墨,切事情,仁義之弊,流於麻木不仁,而宗吾深遠矣。」

諱疾忌醫,是病人通例,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。
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,醫界就嘩然,說他違反了公例,把他逐出醫業公會,把招牌與他下了,藥鋪與他關了。
李宗吾出來,大講厚黑學,叫把衣服脫了,赤條條的施用刀針。
這是自荀子而後,二千多年,都莫得這種醫法,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。

昨有友人來訪,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,明儒學案一類書,詫異道:「你怎麼看這類書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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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說:「我怎麼不看這類書?相傳某國有一井,汲飲者,立發狂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,全國人皆狂。獨有一人,自鑿一井飲之,獨不狂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,捉他來,針之灸之,施以種種治療,此人不勝其苦,只得自汲狂泉飲之。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,道:我們國中,從此無一狂人了。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疾,針之灸之,只好讀宋明諸儒的書,自己治療。」

人性是渾然的,仿佛是一個大城,王陽明從東門攻入,我從西門攻入,攻進去之後,所見城中的真相,彼此都是一樣。人性以告子所說,無善無不善,最為真確。
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,是主張性善的,而他教人提出:「無善無惡心之體,有善有惡意之動」等語,請問此種說法,與告子何異?
我民國元年發表《厚黑學》,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。
民國九年,我創一條公例:「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」
這種說法,即是告子的說法。
告子曰:「性猶湍水也。」湍水之變化,即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,所以「性猶湍水也」五個字,換言之,即是」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」

有人難我道:「告子說:『性無善無不善。』陽明說:『無善無惡心之體。』一個言性,一個言心體,何能混為一談?至於你說的心理變化,則是就用上言之,更不能牽涉到體上。」
我說:「我的話不足為憑,請看陽明的話。陽明曰:『心統性情,性,心體也,情,心用也,夫體用一源也,知體之所以為用,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。』心體即是性,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。」
我說:「陽明的說法,即是告子的說法。」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?
告之曰:「性猶湍水也。」決諸東方則東流,決諸西方則西流,請問東流西流,是不是就用上言之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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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問水之流東流西,能否逃出力學公例?
我說:「性猶湍水也五個字,換言之,即是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似乎不是穿鑿附會。」

陽明曰:「性,心體也,情,心用也。」
世之言心言性者,因為體不可見,故只就用上言之,因為性不可見,故只就情上言之。
孟子曰:「孩提之童,無不知愛其親也。」
又曰:「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。」
皆是就情上言之。也即是就用上言之。
由此知:
孟子所謂性善者,乃是據情之善 ,因以斷定性之善。
試問人與人的感情,是否純有善而無惡?
所以孟子的話,就會發生問題,故陽明易之曰:「有善有惡意之動。」
意之動即用也,即情也。
陽明的學力,比孟子更深,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。

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,我從性惡說悟入,同到無善無惡而止。
我同人講厚黑學,等於用手指月,人能循著手看去,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,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去,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。
常有人執著厚黑二字,同我刺刺不休,等於在我手上尋月,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。
我的厚黑學,拿與此等人讀,真是罪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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